第44章 牛大叔起裑
一个战士拾起木牌就跑上了台,刚到胡义的⾝边,就到了狠狠地一脚,正中
膛,被胡义踹得倒飞起来,重重摔翻在台上,痛哼着发不出声音来。
“现在我就代表立独团,毙了你这个造反的逃兵!”杨得志菗出随⾝的驳壳,拉开
机,毫不犹豫地抬起来“住手!”台下响起一声清脆的厉喝。淡然的细狭双眼终于转过了头。
看到了那个美丽的⾝影,正在台下,仰着冷彻的脸,那张美丽的脸,曾经悲伤地哭泣,就哭泣在自己的面前,那么近,又那么遥远,那些纯洁的泪⽔,不小心流进了自己的心里,从此变成了一份不舍的惦念。
那张美丽的脸,曾经皓洁如月,照亮了黑暗的夜空,让自己以为,从此可以看到一条路,直到后来才明⽩,荒原,之所以称为荒原,是因为本就没有路,什么都没有,才是荒原。月,之所以很冷,是因为月很⾼,很远,即便有月,夜还是夜,不是⽩天,此时此刻,那张美丽的脸,却是那么苍⽩。
那冰冷的深瞳之中,仿佛涌动着痛楚,也许是自己看错了罢,应该是痛恨才对罢,不该是痛楚,她移动了,她走向台边,她在走上木台,那⾝影的曲线总是能让自己忍不住回忆,总是能让自己忍不住去看。
她弯下,拾起了那块木牌,径直走了过来,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也许,只有一尺远,才停下来。
她本不抬头,
本不看自己的眼,只是平视着自己耝糙的下巴,不说话。看来她一定要这么做了,这个笨女人,永远不知道
膛里有没有弹子的女人,却是唯一有资格这么做的人。这感觉…让自己很…难过…
“别这么做,我知道我是逃兵,我不怕当逃兵,我只是…不希望这两个字…成为我的墓志铭…如果我能有墓的话,这不是我想要的,别这么做。”
声音有点沙哑,有点小,也许是因为很久没说过话了,才会这样,她听到了,似乎颤抖了一下,却没再有其他反应,仍然踮起脚尖,仍然不抬头,给自己挂上了绳,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了,再也没回过头,再也没停下,直接走出了场,直接走出了无数的惊诧目光。
风忽然小了些,因为雨开始落了,先是稀稀疏疏的几滴,砸在场的⻩土上,溅落成一块小小的
迹,格外显眼,然后越来越多,越来越绵密,逐渐将
迹涂成一片,成为泥泞…在这个晦暗的下午,大北庄
来了第一场大雨。
大雨蒙蒙,已经看不到天空,四下里⽩茫茫一片,哗啦啦地响。立独团团部的屋檐前,从房顶留下的雨⽔汇成一条条间隔开的⽔线,好像给整间屋前面挂上了一串串流动的珠帘,稀里哗啦砸在院子里的地面,积了一层泛⻩的薄薄⽔面。
几个人影冒雨匆匆跑进闷头冲进了团部正屋,戴眼镜的人进屋后,隔着窗看了一眼政工科那扇从外面锁住的门,才摘了军帽放在桌上,又摘了眼镜,扯过一条⽑巾仔细地擦着镜片上的雨⽔,一边问⾝后那几个人:“苏⼲事没回来?”
“哦,她走的时候…好像直接回了卫生队宿舍。”杨得志没再说话,开始用⽑巾擦拭着头脸上的雨⽔。苏青今天不对劲,处处透着古怪,投票同意了牛大叔,而后又打断了自己的借题发挥,都说她与姓胡的关系不好。
那她又为什么这么做?姓胡的摆明了是个傲气鬼,为什么又庇都不再放一个,任她把那份羞辱给挂脖子上了?他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杨得志一边处理着⾝上的雨⽔,一边思索着,屋门外的雨幕中又跑进来一个战士:“报告。杨教导,胡班长他…不下台。”“不下台?你不会把他拖下来?”
“那个…我们俩,有点…”报告的战士低下了头,红着脸有点支支吾吾,他不好意思说。他们两个不敢去碰那个満⾝正在散发着凛冽煞气的雕塑,虽然他仍然被反绑着。
也不敢。杨得志放下手里的⽑巾,看了看那战士的表情,全明⽩了,没说话,开始解⾝上外套的纽扣,开解了两三颗。
忽然停住,对战士道:“那就让他在那儿站着,让他站个够,不用管了,把岗都撤了。”战士一愣,不噤说:“可万一他要是跑…”“哪来的那么多万一,去照我说的办!”
“是。”门口的战士掉头又冲进了雨幕。杨得志这才开解了外套,走到门边,看着大雨一片,心中暗道:“巴不得他再逃跑一回呢!”大雨中的场上⽩茫茫一片,⻩土表面一片泥泞,泥泞表面漂淌着一片浑⻩。无数雨滴,无穷无尽地砸在木台上,⽩珠
跳,在木板上形成一层雨雾,哗啦啦地嘈杂着。
台上的军人双手被反绑着,军装早变成了深灰⾊,连雨⽔都不再渗进去了,反而是从军装里面向外流淌着,堆出贴附⾝躯的褶皱,塑出強壮的肌⾁轮廓。
雨⽔不停地从卷曲的帽檐上滑落,掠过⾼昂的膛,砸在一块薄木牌上,使牌子上的墨迹淡化。
随着雨⽔向下流淌,拉出一条条晕染的黑痕,越来越淡。木台前方的场上,仍然站着两个被大雨融合的⾝影,一个⾝影站得很僵呆,一个⾝影站得很倔強。
僵呆的是吴石头,倔強的是刘坚強。下雨了,队伍解散了,全都走了,吴石头没走,继续站着。因为他看到班长了,所以他要等班长下达解散命令,既然班长一直不发话,那他就一直站着。
他不识字,不知道那个木牌牌上面写的是什么,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难过。下雨了,队伍解散了,全都走了,刘坚強没走,继续站着。
因为此时此刻,九班已经没有了,小丫头关在噤闭室,骡子和马良被锁进了柴房,傻子依然是傻子,班长在台上,所以,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一个人的九班,不是九班,只有站在这里,才觉得九班还在。
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除了雨幕,和木台上的那个模糊人影,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看不见,脚上的鞋已经深陷泥泞⻩土,浑⻩的雨⽔几乎漫过了脚面,在喧嚣大雨中,刘坚強扯着嗓子朝木台上喊:“你为什么不说话?”
木台上的人不回应,被帽檐遮黑的部分没有任何波澜。“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听得见?”嘶喊声穿透嘈杂雨幕,再次出现。“你毁了九班!你不配当班长!”这一句话,刘坚強喊得撕心裂肺,很快又被大雨声淹没。
“你毁了九班,你还我九班…九班是我的…”歇斯底里地喊过后,刘坚強哭了。
在大雨里呜咽着,掺杂着雨声的嘈杂,哭得格外难听,哭得格外难看,让雨⽔里掺了泪,又掺了鼻涕,最后流进脚下的泥污不见。
天黑了,大雨却没停下来,仍然持续地下着,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砸着炊事班院子里那些空的长桌子,稀里哗啦响成一片。
厢房里,牛大叔坐在油灯前,吧嗒吧嗒菗着那烟袋锅,不时咳嗽几声,忽然听到院子里大门响,牛大叔随即起⾝,掀开门帘走向外间,穿着一⾝雨⾐的王小三正好进了外间屋门,赶紧问道:“怎么样?”王小三这才反应过来,叹了口气:“还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