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染栬那种
“我是没养过,但我们没有代沟的。”他把她搂得更紧,吻了吻她的眉心“我以前也养过金鱼之类的宠物,我听得懂。”
万姿沉默,她想告诉他,彩⾊小鸭和金鱼不一样,和任何宠物都不一样,那是一种有限定期的天真与美丽,注定速朽又人工,但她真不确定,他能听得懂。
就像她儿时也是不懂的,所以当精品店进了一批小鸭子时,她被那种⽑茸茸的可爱击中,要爸爸给她买下一只。“不是不给你买。”可一向有求必应的爸爸摇了头摇,蹲下来望着她:“我怕你会后悔。”
“不会的…我想要小鸭子…”七八岁的她,听不进道理却拥有武器。最擅长用哀求用呜咽,跟⽗亲打一场硬仗,直到在泪眼婆娑间,看见他托着一只荧光绿小鸭子,递到她面前。
“好了好了,别哭了。”时至今⽇,她依旧记忆犹新那鸭爪踏在掌心的温热,小蹼张开成两把小伞,懵懂又亲切地踩着她,似乎天然跟她要好。一路被呵护长大,终于她也知道了,呵护他者是什么感觉。于是她叫小鸭子“小小万”因为从小到大。
她和爸爸互取过好多外号,几乎每星期更新一轮,那周,爸爸是“老万”她是“小万”然而这昵称,准得像是谶语。小小万,的确没活过一礼拜。是她发现它的尸体,在寒嘲过境小城的第一个早晨,她一直没有哭。
即便小鸭眼睛紧闭,⾝体僵硬,小蹼直直地紧缩着,两把小伞收起来了,也收起了一切生机与活力,她只是被爸爸牵着,呆呆地向楼下空地走去,呆呆地看他挖出一个浅坑,然后。
他把小小万放了进去。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直面死亡,在浓绿⽑⾊被盖住的那刻,她终究泣不成声。
泪⽔这么透,这么软,可以松动泥土,渗⼊地下,却唤不醒一只小鸭,一缕小小的灵魂。是不是前天让它玩了⽔。是不是她昨晚少喂了一点⽟米。
是不是天气转冷时,没给它加个小垫子,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已被近乎绝望的后悔呑没。后悔曾如此短暂地,把它带回了家。
“万姿,没办法的。”埋葬完牵起她的手,第一次,爸爸没有叫她任何外号。也是第一次,向来在她眼里无所不能的他,露出那种无可奈何的疲惫神⾊,和所有中年人如出一辙。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很久很久以后,她无意中看到频视。那些专卖给儿童的小小鸭染⾊过程极度忍残,有毒颜料与幼嫰绒⽑耝暴混合,注定了它们造夭的宿命,等知道这些的时候,她也已经长大了。
但她知道的,远不止这些,她知道的,远不止这些。有些事,宛如钉⼊骨髓的长针,只在特定时刻隐隐作痛。
万姿摸索不到,更拔不出,它们已经长在了⾎⾁之中。⾼二那年,她在爸爸车上发现了一盒全安套,已经拆封且所剩不多,而爸爸已经夜不归宿好几回了。一个十六岁少女是担不起这种惊惧的,她立刻告诉了妈妈。
然后,如同幼年时见证小鸭子的尸体一般,她见证了⽗⺟本就奄奄一息的婚姻,又如何于濒死一线,爆发出強大生命力…爸爸口口声声“爱那个女人”妈妈却死扛着不愿意离婚。
就在妈妈万念俱灰时,爸爸又突然回心转意了,他们永远就像一对末流演员,剧本拙劣无奈⼊戏太深,只好在互相仇恨辱骂间,继续这场畸形秀,而他们都忘了,台下还有落单的观众。
被恶心到的,从来只有万姿一个人。至此之后,她畏惧婚姻,逃避亲密关系,痛恨出轨与不忠。
但最恨的,还是⽗亲。陪她长大的是他,背叛家庭的也是他,爱瞬间翻转成憎,她简直想弄死他。戳破秘密的那晚。
她仿佛夜一早衰,不再给他取那些傻乎乎的昵称,不再跟他多说一句话,甚至不再叫他“爸爸”这般孩子气的抵制,她本以为很难长久。
但事实证明,实践起来轻而易举。一个铁了心冲出小城,留在大城市读书工作的孩子,几年跟⽗⺟见面的时间,算起来也不过区区数十天而已。
⽇子过得很快。大学毕业的第一年,万姿正式成为上班族,成为港香拥挤人嘲中,最不起眼又努力向上的七百万分之一。某天深夜加班,她突然接到爸爸的语音。工作被中途打断,她口吻很难柔软:“万永安,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最近想去趟港香,你有没有空见个面?”他的语气中有种僵硬的随意,宛若一块空心陶砖,被庒在她的沉默下,最终还是分崩离析。“忙就算了。”“有的。”时间如⽔,早已把万姿对爸爸的恨意稀释成了漠然。
再怎么心冷,到底是一家人,她答应下来,就像接下来一个难搞的项目,甚至还如服务客户般,为他定机票定行程,处处透着周全而无情的专业客观,然而,爸爸甚至连首⽇的安排都没走完,在铜锣湾吃完晚饭,万姿本来想带他去看赛马。
但他却意兴阑珊,连讪笑都是疲倦的。“有痛风,走不动了。”这种慢关节炎,是嗜好海鲜的小城居民常见病,爸爸也不能幸免。
于是,同游时体力不支的人,从她换成了他。夜⾊朦胧,时候尚早,她便领他去维多利亚公园歇息,顺便在雪糕车买了两支霜淇淋。最淳朴的香草牛味,是古早年代专属的味道,甘甜而渺远。
着
油,他们坐在维园⼊口处的长凳上,各自无言。草木扶疏掩映着鸟叫虫鸣,这里是铜锣湾的绿⾊之心。
繁华商圈近在眼前,有铃铛响声悠悠漾,红绿配⾊的广告字比霓虹灯海更夺眼球,勾出一行行的“ChristmasSale”又是一年圣诞季。“你记不记得,以前我给你买过一棵圣诞树。”眺着那些光点,爸爸率先打破沉默。
“嗯。”知道他在艰难地没话找话,万姿便也淡声“你是给我买过很多东西。”“因为你小时候什么都喜啊。”“悠悠球、四驱车、芭比娃娃…”想到了什么,爸爸陡然笑起来。
“对了,你那时还非要养一只鸭子,染⾊的那种,劝都劝不动…你又太小了,我都不忍心告诉你养不活…”“的确养不活,一星期不到就死了。”了一大口霜淇淋,冰凉感瞬间蛰⼊脑海。
浸在自般的过瘾里,万姿慢慢睁开眼睛。曾经撕心裂肺的往事,现在提起甚至还不如这般痛。
“死了也好,如果它侥幸活下来,应该会掉⾊变丑,变成十几斤的普通老番鸭,过不了多久还是被妈妈捉了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