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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至帝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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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城三面皆环敌,要去晋国,需得经由⽔路北上。一叶轻舟,过泗⽔到曲⾩,绕济⽔至古卫地,一路未歇,昼夜兼程,七⽇后的傍晚时分方到了晋军驻守的帝丘。

  帝丘名丘,境內自有⼊云⾼山,城小,但因此处自古就是兵家必争的关中要地,所以晋有重兵把手,坚壁固垒,左涧右瀍,端的是有来无回的险城要塞。

  一至帝丘,晋穆未带我⼊城,而是直接去了夜览为帅的晋军大营。

  此次援军兵力有二十万众,营帐遍野倾扎,明⻩的旗帜飞扬満目。远望去,四周原野的空地上有无数的黑甲士卒正整兵列队,排阵时,震天的呼喝声中,锁甲相击铿然,长槊挥舞风起。人虽众,但将军令箭轻移时,万人动作齐齐,忽如大山崩倒,忽如浪涛横卷,弯刀锋冷,骏马长鸣,威若气呑九州不可阻,势胜风行万里难以挡。

  常居漠北与胡人为敌的晋师,此番一旦⼊中原,必成虎狼。无颜的估料和猜忌都没有错。行近烽火⾼台,我不由得抿笑笑,转眸看晋穆,叹道:“难怪晋人称你做神,如此军队,天下罕见。”

  晋穆戴着鬼面,我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知他侧眸看我时,明亮若星的眸中闪烁的不再是和煦温暖的笑意,而是沉稳刚毅的冷静和骄傲,偶尔,几瞬寒芒自他眸底掠过,一双眼瞳即刻犀利桀骜似塞上苍鹰。“你觉得我的军队和凡羽横行中原碟骑相比,孰強孰弱?”他开了口,话语低沉有力,但好歹含了些笑声。

  我想也未想,答:“不能比。”

  “哦?”

  “且不论军队的战斗力如何,统帅之才不能同⽇而语。”

  晋穆笑出声,再问:“那与豫侯手下的玄甲军比,谁更胜一筹?”

  我闻言勾了,横眸瞥他,微微冷了语气:“公子穆的意思是要找机会和齐军较量一番?”

  鬼面下眸光轻动,他定睛看了我一会儿,忽地收回眼光,笑道:“不过随口问问而已,不必如此紧张。”

  我也笑,放柔了声音:“不会有那一天的。如果你要与齐为敌,我会先杀了你。”柔声出狠话,个中人自知其滋味。

  晋穆眼神倏地一僵,后骤寒,复而又笑意充盈,仿若浑然无事。他回眸瞧了瞧我,摇‮头摇‬,叹气:“想杀人还要告诉对方?是太‮忍残‬还是想要正大光明的君子手段?”

  我凝了眸,笑道:“与君子谋事,不该用君子手段么?”

  晋穆挑眸瞅着我,忽地沉默了。

  “他教你的?”半天后蓦地开口,语气明显不善。

  名未指,但言及谁彼此心知肚明。我拧眉,眼眸一转,奇怪了:“这还要他教?”

  他似也觉得自己多虑了,目光一亮,有清澈如秋泓的笑意在眼中缓缓浮现。“你不会杀我的。”片刻后他断言,字字坚定。

  我扬眉,笑而不答,心中却暗讨:还是不要太自信的好,对我而言齐国胜过所有,你虽救过我,但若真要威胁到齐国,我必然会起杀机,到时候万难也不是难,千险也不算险。杀了你,情义是难报,彼时就算要我自刎还恩又何妨?

  想到这,我不噤轻轻叹了一声。

  晋穆回头,看着我,眸间微微一闪,也不做声-

  北国冬寒,此刻更是⻩昏时分的⾼山上,薄雾渐渐弥漫,些许了双眼。营地篝火燃起,红光耀天,染得半边霞彩停留在了谧蓝天际,彤⾊久久不堕。战鼓声突然隆隆敲响,细听听,却是命士兵们散阵回营的令号。

  我和晋穆纵马驰过营前哨岗,诸人见穆侯金令皆不敢拦,任两马疾驰直抵中军帅帐。中军的将士大都识得晋穆,见他们的侯爷回来自是呼声起,忙自四面八方奔来嘘寒问暖,将晋穆围在了人嘲‮央中‬。

  我策马避至一旁,静静地望着被众人簇拥的晋穆,微笑不已。

  少时也不知晋穆说了什么话,但见诸人肃然,顷刻间便有规有矩地依次退下去,回到了各自职守的地方。脚下虽离开,但众人的目光依然注视在晋穆⾝上。将士们面庞发亮,眼神透光,敬仰信奉的模样如同正望着一个无所不能奠神。

  晋穆跃马而下,将马缰到亲军侍卫手里后,朝我笑道:“过来。”

  瞬间万道眼光都骤然投到我⾝上来。虽说我是齐国公主,自幼早在不同的场合被各式各样的目光关注惯了,而且也曾在军中指挥过千军万马,但此刻乍逢这成千上百的晋军用含着这般温度的眼光打量自己时,我心底不由得还是一阵心虚,似怯似颤,浑⾝都感觉有火在烧一般,十分地不自在。

  晋穆的军队和无颜的军队不一样,晋兵对晋穆有的不仅是崇拜,还有自心底产生的络和喜;而齐兵对无颜是既敬又怕,爱他如神祗尊崇,但也惧他如神祗畏缩,隔千里之远,只敢遥遥仰望,却从不敢近⾝接触一番。

  我迟疑一会,没办法只得硬着头⽪在众人的注目下驱马上前,跳下马背,随在晋穆⾝后,走⼊被侍卫撩起帐帘的中军行辕。

  帐落。让人煎熬的目光全被挡在外间,如芒针在刺的后背陡然一阵舒坦,我忍不住直了直,长长呼出一口气,抬手擦去额角细密的汗。

  晋穆不満,横眸:“有这么难忍?”

  我讪讪垂手,走去一旁的椅中坐下,饮了口茶,方故作淡定,答他:“是啊。有点不习惯。”

  晋穆笑,突然不在意了:“放心,慢慢会习惯的。”

  慢慢?习惯?才不要。我一想起帐外那千万双眼睛炯炯注视的热情,不噤懊恼地耷了耷脑袋,咬了不说话。

  耳旁一阵沉寂,后传来晋穆无可奈何稻息-

  此时帐中除了我和他外别无他人,一面⽟⾊的云⺟大屏风将里外帐隔开来。我去里帐换下了沾満风尘的⾐裳,用清⽔擦了擦脸,刚要出去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明亮清冽的笑语声。有人不经通传便直⼊帅帐,而且正用捻玩笑的语气问晋穆:“你倒回来得快!怎样,此行和金城那只狐狸谈得如何?亏大还是亏少?”

  晋穆沉昑,忍不住咳嗽:“怎么我就一定是亏?”

  那人不说话了,笑声却依旧。

  我探了脑袋看了看屏风外,只见⾝着墨青⾊锦袍便服的夜览正坐在晋穆对面,眉梢眼底皆含笑,琉璃般清浅的眸子带着似⽔横空的明澈。晋穆望着他,指尖轻轻摩撮在掌中茶杯的边缘,吐出口气,方慢慢道:“我承诺了他,十⽇內出兵,如今已过了七天了。”

  夜览挑眉,⾝子一斜靠向椅背,问得直接:“条件呢?”

  晋穆轻笑,眸底看似清朗一片,漫不经心地答:“我助他退楚兵,他予我倾国之财。⽇后他若与夏谋梁,我不揷手;⽇后我若谋楚,他也不能管。”

  夜览低头盘算了一下,皱眉:“就这么多?”

  “怎么?嫌少?”晋穆眸光闪了闪,语音一顿,言又止。片刻后他放下茶杯,眼眸微微一瞥看向我蔵⾝的屏风处,出声道:“夷光,换好⾐服便出来见见你的老朋友吧…不,是你的意哥哥,对不对?”言罢他笑,视线重新落回夜览的⾝上。

  意哥哥?我面颊一烧,心道这儿时玩笑的称呼他是如何知晓的?转念一想又明⽩了,记得在临淄初见晋穆时,那时便已见识到夜览总爱拿我的丑事宣扬天下的“癖好”

  夜览听后脸⾊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翻眼⽩了⽩晋穆,然后目光一转,笑看着我自里帐闪⾝而出,嘴角勾起,淡漠如远山的清俊容颜间微有暖意。

  “夜驸马。”我唤过他,抿想了想,还是走去晋穆⾝边坐下。

  夜览恍然点头,笑看向晋穆,叹服道:“方才我进帐时便听外面将军们嚷嚷说侯爷带了个貌美得不象话的男子回来,我还当是哪个,想不到竟是夷光!你厉害!看来此行不仅不亏,还赚到了!”

  晋穆眸子轻轻一睨,瞅着我,叹气。

  我当作没听见,只侧眸朝夜览笑,明知故问,也较真:“方才夜驸马说谁是金城那只狐狸?”

  夜览目⾊一动,忍笑,改口:“看来穆还是亏了。”

  晋穆与我同默,半天,我咬了牙恨恨道:“你是商人么?就你会算帐!”

  夜览容⾊一松,忽地望着我和晋穆大笑起来,笑声明朗响亮,带着说不出的戏谑得意。

  噼啪,两个茶杯同时向他飞过去。

  “闭嘴!”

  忍无可忍的怒声后,笑声顿歇。某人郁闷地伸指弹了弹⾐袖,甩落无数晶莹⽔珠的刹那间,帐中有茶香四起,味道馥鼻浓郁,其中别含一抹畅快的清慡。

  他笑不出了,我和晋穆倒是同时笑开-

  少顷。

  有亲兵侍卫⼊帐盏灯,并将晚膳一并送⼊帐內。酒菜摆好后,那侍卫依然一声不吭地立在一旁迟迟不退,眼帘虽低垂,闪闪缩缩的眸光却自眼⽪底下不断地偷偷瞄向我,偶一与我视线接触时,又立即避开。

  我蹙了蹙眉,面⾊微寒,手指捏紧了面前的酒杯。

  晋穆也觉得奇怪,斜眸看那侍卫,问话时嗓音低沉,不怒而威:“你还有事要禀?”

  那侍卫抬眸,看了看我,再看看晋穆,神⾊有些期艾踌躇,但想想还是揖手上前请示:“敢问侯爷,是否要再搭一军帐?”

  “何用?”

  侍卫迟疑,看着我:“难道这位公子今夜不歇在营里?”

  晋穆笑:“你管得倒多?”

  侍卫怔,醒悟过来后忙唬得垂下头,连声称不敢。

  原来是为了这事,我笑了笑,朝那侍卫道:“那就⿇烦你了,搭个军帐吧。”

  侍卫抬眼望了望我,正待点头离去时,晋穆却开口否决,定声道:“不用再搭什么营帐,她就住中军行辕。”

  侍卫愣住,脸⾊隐隐发绿,更加飘忽的眼光不断飞转在我和晋穆的⾝上。

  夜览在一边轻声笑,神情快活得似在观赏一出难得的好戏。

  我面⾊一红,赶紧吩咐那侍卫:“不妥,还是⿇烦这位兄弟给搭个军帐,我…”

  “我是晋国的穆侯,这是我的军队,他是我的兵,你凭什么命令他?”晋穆低声笑,不慌不忙地打断我的话,堵得我开不了口后,他这才若无其事地瞥眼扫过那已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侍卫,话语看似温和,然厉⾊隐含“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出去了。记着,除了夜驸马外,以后任何人没传唤不得再擅自⼊帐。妄闯一步者,杀!”

  “是!”侍卫擦汗,⾝形一闪,恨不能用轻功以最快的速度蹿出去。

  见帐里没其他人后,晋穆扬手摘了脸上的面具,执了酒壶将我手里的酒杯斟満酒,笑道:“连⽇赶路,都不曾停下来让你好好用过膳,今晚这顿算补偿。”

  我犹在刚才的事中恍不过神来,任由他倒了酒后,这才想起问他:“我歇在帅帐不太好吧?”

  晋穆放下酒壶,看着我,声⾊不动:“有何不妥?”

  我低了头,脑中闪过刚才那个侍卫脸上的古怪神⾊,不噤有些窘迫:“你不怕你手下亲军会想?”

  夜览接话,不満意我的表达:“看刚才那侍卫的脸⾊,事实上他们已经开始想了。”

  晋穆笑了,问:“两个男人住一起有什么可想的?”

  夜览勾,瞅瞅我,再瞅瞅晋穆,眸⾊幽幽不见底,一副⾼深的模样:“你自己手下的人你却不了解,很明显他们都已被你□得很聪明,一眼看出了这个美貌绝⾊的男子是女扮男装的红颜。”

  晋穆哼,觉得莫名:“那不是更加自然?顺理成章的事,他们想什么?”

  夜览噎了噎,瞪眼:“你真強!”

  晋穆扬眉,得意了,反问:“你才知道?”

  夜览石化,笑容僵在边-

  我叹口气,一时既觉哭笑不得,又觉无话可说,便仰头喝下杯中的酒。谁知此酒劲烈,一杯⼊喉,仿若火一般沉⼊肺腑,不断噬咬烧灼着我心底那紧张无措的弦。

  晋穆凝眸看我,夺过我手中的杯子,慢悠悠道:“一杯就够了。多吃菜。”

  我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菜肴,发现盘中所盛尽是北国的食物,思绪滞了滞,一时脑中不知怎地就突然想起当⽇和无颜一路北上时马车里他对我说若我嫁晋国、他必送八个厨子的戏言。眸眶忽地一,我悄悄昅了口气,拿起筷子着自己硬呑下几口。

  “好吃。”我笑了笑,侧过脑袋看默然不语、正望着我若有所思的晋穆。

  夜览拿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微微一笑,自在一旁喝酒。

  晋穆放下筷子,只喝酒,一杯接一杯,却不再说话。

  半响,我看不下去,也伸手夺过他手里的酒杯,笑道:“不能再喝了。你不是说过晚上要和将军们议事?”

  晋穆抿,起⾝随手拿了面具覆在脸上,笑道:“你先睡。我答应了豫侯十⽇出兵,如今还剩三⽇,要安排的事情比较多,今夜就不回来了。”

  我也忙站起来,听闻他晚上不回这里,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什么心情,紧张虽消无,但愧疚又起。“那…不要我也去吗?齐国的地形我比较,许能给些建议。”

  他笑着伸手‮摸抚‬我的发,眸光怜惜,语音轻柔:“累了一路没睡好,今晚你好好休息。关于齐国的山川地势,明⽇再说也不迟。”

  我点头,面⾊烧红,不知是酒后的反应还是抵不住他这般的温柔。脚步一退,⾝子微微一缩,躲开他的碰触后,我松口气,笑看向他:“你也别太累。”

  “他从来就没有不累过。”夜览揷嘴,声音冰冰凉,听⼊耳中时仿佛能直钻人心消除心底那抹烫得会让人疼痛的炙热。

  晋穆横了他一眼,⾐袂拂动,转⾝出了营帐。

  我垂眸看了看依然坐着不动的夜览,奇道:“你不去议事?”

  “当然要去,”口中话如此,夜览却还是一点也不着急地瞧着我笑,话锋转开,突然问道“我之前说得没错吧?”

  “什么?”我皱眉,心道,喂,驸马你思维太跳跃,我跟不上。

  “我曾经保证过的,你在见到穆真正的容貌后,定会觉得周围一切都会变得更美。”夜览叹气,放下手中的酒杯,耐嗅醒我。

  我抿紧了,目光微动,不答话。

  夜览这次却着急了,忽道:“那家伙有什么好?”

  “谁?”真的醉了,我居然没反应过来。

  “那狐狸!”

  我闻言将手中的酒杯扔向他,急恼:“不许再这么叫他!”

  夜览扬手接过酒杯,笑了笑,眸光一转,蓦然又自点头,感叹:“其实无颜也好。都说天下有五公子,我自愧不如他们两人,凡羽有勇无谋是为下等,湑君谋而无道是为次流。天下风华,⽇月之辉,当真尽被他二人夺去了!”

  我愣了愣,随即撇,上前一把拉起他便往外推:“废话这么多⼲什么?快去议事!”这人一定是和妍女待久了,几月不见,磨人唠叨的本领堪称进展神速。人说夫唱妇随,我看是夫随妇唱!

  夜览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笑:“你莫怀疑穆留你在中军行辕的意图,这里四周皆是他的亲军在守卫,比世上任何地方都要‮全安‬百倍。要知道经过楚丘那件事后,他担心你的安危已担心得近乎杯弓蛇影的错了!”

  我怔住,夜览却眨眨眼,若无其事地抬手撩起帘帐,离开-

  是夜辗转反侧。帐外士兵巡逻的步伐声岿然有力,远方哨兵的笛鸣声起起落落,即使我闭了眼,心绪却还是随着帐外随意一丝细微的绕耳声响而个不停。一路风尘,⾝体早已疲惫,脑间也困乏不堪,但偏偏就是睡不着。

  一时仿佛是在想夜览的话,一时又仿佛什么都不想,耳边唯回着那人在临行前夜轻轻道出的那句话。

  “纵若天下倾歌,亦不及你我携手。”

  我突然笑了笑,收回所有的胡思想,心中烦陡然不见,片刻后便定神睡去。

  纵若天下倾歌,亦不及你我携手…

  他说的,不会放手。

  于是睡中犹不忘弯,一觉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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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帐外天已亮。

  眸虽睁开,満目仍惺忪。朦胧中依稀闻到枕边传来的淡淡幽香,我转眸,意外地看到塌侧花瓶中斜揷着几株⽩梅。雪瓣淡⻩蕊,叶叶凝露,风神脫俗。

  他回来过?

  脑中念光一闪,我正待坐起时,手边碰到了一抹。低眸,只见一件崭新的银貂绒裘被我按在指下,旁有卷帛,我捏指拿起,眸光匆匆扫过。

  “我去帝丘城办事,午后回来。北国天冷,换裘⾐御寒。山间⽩梅开得正好,随便折了几枝,你替我养着。”字迹隽永遒劲,好看得让人生羡。

  这帛书不想也知是谁留下的,我微微失神,一瞬间恍惚忘记了昨夜做过什么梦-

  洗漱后,绾发拢了⾼髻,束上紫带。我坐在塌边想了半天,终还是脫下了⾝上⾐裳,换上那件银貂裘。裘⾐轻软绵柔,银⾊的绒⽑蹭在颈边,很是温暖。

  拿清⽔灌⼊花瓶,信手摆弄了一下那几枝⽩梅,我抿抿,认真端详片刻,踱步走出里帐。

  外帐的桌上摆有各⾊点心,另有暖炉热着瓷壶,壶嘴热雾绕腾,満帐皆弥散着鲜灵甘纯的茶香。我心中说不出地一暖,忍不住微微一笑,前去桌边喝了杯热茶,吃了几口点心,而后转眸仔细打量了一下中军行辕的布置。

  昨晚太累,脑子也,并不曾来得及看看晋穆的行辕是何模样。如今趁他未回,我倒是可以借机好好观摩一下,看看这个统领着凶悍天下晋师的穆侯营帐该是如何的与众不同。

  帐侧是大幅地图,图绘五国。环帐将军椅若⼲,中有令案、帅座,案上有如山竹简,成堆的锦帛,案侧放着元帅所有的帅印和金箭。我眉,心道:他倒放心,竟把这帅印和令箭就这么放在这里,也不怕被人偷去。后转念一想,这帐外侍卫环绕,能⼊此帐的不过只有他和夜览,然后,还有我。他的放心与不放心,到头来不过是只对我而言。

  我咬了,垂眸思了再思,还是忍住想要去书案旁看看那些卷帛的冲动,转⾝,掀开帘帐走出了行辕。

  帐外光正好,苍穹寥廓,天宇蓝得澄澈,万里不见云飞。中军将士们此时正在排阵练,呼喝声中,冬风止而暖⾊生。北国男子的面庞素来豪气耝犷,麦⾊的肌肤映在熠然的光下,那生硬刚毅的五官仿佛是自刀劈斧削下磨砺而出,有朝气,亦有令人不战而骇的锋锐肃杀的勇猛。

  我叹口气,收了眼光,正要离开时,却被帐旁守候的侍卫横臂拦住。

  “公子想要去哪?”那侍卫见我横眸过去,忙低了脑袋,恭声问出。

  我憋住气,笑:“这个你也要管?”

  侍卫抬头,虽神⾊有些不安,但仍坚持道:“侯爷有命让属下等保护公子的‮全安‬,所以…公子还是不要离开行辕的好。帝丘位在晋楚界,这里来往的人三教九流复杂得很,公子还是待在帐中比较稳妥。”

  “意思是我除了行辕外,哪都去不得?”我心念一动,面⾊寒了寒,声音也冷下来。

  那侍卫点头,红着脸,定声:“是!”

  我弯,侧了眸,笑意柔和:“如果我偏要出去呢?”

  侍卫看着我,怔了怔,眸⾊忽地莫名一慌,垂了眼睛不敢再看我,口中念道:“请公子不要让属下为难。”

  “就去山坡上看看,走走,也不行?”

  “不行!”侍卫一口拒绝,想想又补充了句“山坡那里贼人出没尤其多。而且我军现在驻扎这里,楚军派来的细作层出不穷。公子还是回帐吧!”

  “你!”我恨声,心中虽恼火,但也知他不过就是听人命令、作不得主的侍卫。于是只得咬咬牙庒下不快,甩袖回头时,脸上看似依然笑得恣意无谓,心中却一阵阵地寒,默道:晋穆啊晋穆,你莫不是想把我当作了笼中的金丝雀?只能让你看着,陪在你⾝边,却再也没了自由?

  我昅口气,角笑意渐渐发凉。

  “等等!”⾝后有人喊住我,笑声清徐,是夜览。

  我停住,转⾝看着他,撇,没好气:“怎么?”

  夜览笑,上前拉着我便往外走:“要出去走走是么?我带你去。”

  侍卫看着着急,⾝子一闪又要挡:“驸马!”

  夜览不语,笑看着他时,眸间微微一暗,神⾊淡而漠然。

  侍卫噤声垂头,退至一旁,任由夜览拉着我走出了行辕之外-

  片刻后,山间。夜览带我来的地方是一处斜坡,站在⾼处刚好能看到自山下⼊军营的那条唯一的路。脚下是处空地,四周枯草芥芥,荒芜萧条的景象中,偏偏有几株粉⾊的樱草盛放嫣然。

  我坐在大石上,抬头看天,笑道:“果然还是帐外的空气舒慡,帐外奠空也格外地宽广。”

  夜览笑,不说话。

  我低头看了看静静站在石边的他,心中一动,装作不在意地轻声问道:“你们昨夜议事到很晚?”

  夜览点头,答话时清俊的容颜间隐起倦⾊:“至卯时方歇。”

  “事情都安排好了?”

  “差不多。穆下了命令,明早巳时时分便会集兵挥师南下。”

  “走⽔路?”

  “不,绕道楚丘,先至曲⾩、城濮。而后自西往东,自北向南。”

  我抿了,沉昑一番方道:“楚丘有重兵,他们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借道南下,去对抗他们的军队吧?”

  夜览凝了眸,抬头看我:“所以说明晚将有恶战。”

  我想了想,突然有点不放心:“晋穆他昨夜‮夜一‬没睡,今天又去帝丘城办事,如果明天又要进兵南下,想来今晚还得和诸位将军商量一宿的作战计划吧…那,他不是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了?”

  夜览扬眉,不答反问,道:“你开始关心他了?”

  我面⾊一红,忙‮头摇‬,眸光瞥过一旁,硬是毫不在乎的模样:“没有!我只是担心战事而已,明晚将是你们援军助齐的第一战,能胜,不能败,否则士气一定会受影响。”

  见我说得正经,夜览忍笑,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故作宽慰的神⾊:“你放心,穆打战从未败过。”

  我挑挑眉,咬住,不做声-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半天,夜览双眸一睨,看着我,忽道:“这帝丘你来过吧?”

  我怔然,眸光动了动,神⾊一黯,依然不语。

  “八年前的九月初秋,夏齐两国君王应晋国襄公之邀带各国的公子来帝丘狩猎,夷光你那时有没有跟随庄公来此?”夜览不放弃,继续问。

  我垂眸笑了笑,跳下大石,拍拍手掌,道:“怎么,意公子,你要找人回忆往事了?”

  夜览低声笑,眸⾊清冷,光华淡淡:“你当时是扮作无苏的小伴读吧?和今天一样,也是装着一⾝银⾊⾐裳,对不对?”

  我弯了弯角,却笑不出来:“你怎么知道?”

  夜览叹气,眼角瞅着东面⾼山上的一处地方,他用手指了指,笑道:“那处悬崖你还记得么?”

  我面⾊陡然一⽩,转过头,不敢看他指的方向:“不记得,不记得,都不记得了!你不要再问了!”

  夜览笑着用手按了按我的肩,清冽的声音微含暖意:“其实我也不记得了,记得那件事的,是穆。”

  “他?”我惊了惊,回眸瞪眼望着夜览,结⾆“他…他那个时候也在?”

  夜览莞尔,勾了:“他是晋国的公子。那次三国相聚既是晋为东主国,他怎能不在?”

  “他那时就认识我?”我恍了恍神,心中骤然一阵慌

  夜览不置可否,只问道:“如果不认识你,他还记得你穿什么颜⾊的⾐裳?”

  我惘然,突地一个失神,脑中念光一闪,开始意识到什么:“这么说,那次我自悬崖掉下去时,他也在那里?”

  夜览笑,柔声问:“你说呢?”

  我愣住,摇‮头摇‬,茫然呢喃:“我不知道。我那时谁也不认得,那⽇众公子猎时,王叔也许了我偷偷骑马跟来。我只记得那⽇悬崖上有只小鹿,有人要它,我不忍心便扑过去救。后来见那箭要向我,我为了躲开,就跌下悬崖了。崖下有深潭…那时…那时湑君也被王叔带来狩猎,他跟在我⾝旁,是他跳下来救了我…”说到这,我蓦地一蹙眉,眸光一亮,看向夜览“莫非,那只向我的箭来自晋穆?”

  夜览呆了呆,陡地神⾊一变,拿手敲上我的脑袋,详怒道:“亏你想的出来!那⽇拿箭你的是梁国来晋的质子,汶君。”

  我恍然,明⽩过来,悻悻道:“原来我的仇人是他!怎么后来没人告诉我?”

  夜览双眉一斜,冷淡:“因为大家都以为是湑君救了你。都是梁国的公子,一个伤,一个救,况且你除了发烧病了两⽇外,大人们都以为没什么好追究的。其实不是没人告诉你,而是听说是你自己醒过来后,什么都不问,只知整天和湑君玩在了一处,亲昵得很!”

  这话的语气有点不对,似不屑,又似抱不平。

  我侧眸,赧然一笑,虽是前尘往事,却也不好意思:“那⽇是湑君救了我啊,我感他不应该么?”

  “你怎就认定是他救了你?”夜览掀眉,有些莫名其妙的恼火。

  “那⽇掉⼊深潭后,救我的人穿⽩⾊的⾐服。”

  夜览噎了一下,瞪眼:“就一件⽩⾐服,你就认定了是他?”

  “我被他救上岸后,朦胧中有人在吹笛。笛声好听极了,像是天籁仙乐。”

  “那个时候他的笛声好听?”夜览眉,脸⾊突然有些古怪,想了半天,他忽然点点头,肯定道“你那时太小,不会欣赏。”

  我拧了眉,冷冷看着他。

  夜览收拾一下神⾊,咳了咳嗓子,再问我:“就凭那笛声,你认定是湑君?”

  “爰姑说她找到我时,看到那个陪在我⾝边的人是湑君。”

  夜览笑,忽地沉默了,也不再问,而是看着山下。

  我抬了眸,盯着他,奇怪:“你问来问去,莫不是要告诉我当⽇救我的人不是湑君?”

  夜览点头:“的确不是他。”

  我狐疑,眸光微动:“那是谁?”

  夜览轻轻一笑,扬袖伸出手指,指着山下:“是他!”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回眸望去,但见远处烟尘四起,有数十匹骏马奔驰,铁蹄踏翻,威风凛凛中煞气十⾜。而那纵马驰在最前面的,是一袭黑袍寡然,长发飞扬的鬼面人。

  我愣了愣,嗫嚅:“你开什么玩笑?”

  夜览默,半天后才答:“这不是玩笑。当年救你的,确实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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