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墓中人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村的早上。薄薄的⽩sè雾气萦绕在房舍、矮树、小路与草垛之间,微曦的晨光中有炊烟升腾。chūn寒料峭,然而微⻩的枯草中已掺杂了鲜嫰的绿sè,似乎再过些时rì,便可开出芬芳的花朵来。
眼下,村北的一间院落里,一个男人和一个穿红袄的小女孩儿正并排坐在板凳上,一人捧着大号的青瓷碗,一人捧着小号的不锈钢碗。
男人一仰头把碗里那点饭底儿划拉⼲净,转头去看女儿——平常这时候,小姑娘早就学着爸爸的模样稀哩呼噜地喝完了碗里的稀饭。然而此刻这个小丫头撑着脸蛋儿,像是刷子一样浓密的睫⽑一开一合…显然是有了心事。
不过六七岁的年纪,粉雕⽟琢似的小姑娘,这副忧愁的模样可额外惹人怜爱。
于是男人不由得笑了起来,伸手在她扎了两个小辫儿的脑壳上了
:“清清,怎么啦?”
小女孩皱皱眉头,脆生生地叹了口气:“发愁呢。”
男人哈哈笑了起来,大声招呼她妈妈:“张⽟屏,你女儿发愁呢!”
正在洗碗的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一打眼儿就看见女儿的小模样,笑意浮上眼角:“清清,你愁什么呢?”
小女孩郑重其事地站起⾝来,小心地把碗放在板凳上,直了
杆宣布:“今天我过生rì,我想吃
!”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顿时笑得更了。
…
…
于清清蹲在地上,看她妈妈杀——手起刀落的那一下儿,她忍不住捂上了眼睛。等再放开的时候,就只见没了脑袋的
还在一菗一菗地挣扎,脖子里的⾎洒了一菜板。
张⽟屏一手抓着脖子,一手用碗接
⾎,吩咐小女儿:“清清再去屋里给我拿个碗来!”
“哎!”于清清赶紧往屋子里跑,边跑边在心里念:“呀
,你别怪我噢,那个人就爱吃⾁,我可不是为了自己吃——”
又接了一碗⾎,张⽟屏一拍脑袋:“哎呀我这记xìng,⽔还烧着呢!”她赶紧把没拔⽑的老⺟
搁在菜板上,急急忙忙就往屋子里跑。
等妈妈消失在门后,于清清左右看了看——然后皱起眉头一把拎住脚,几步就跑出了院子…
…
…
张⽟屏端着一盆热⽔从屋里出来之后,顿时愣住了。菜板上现在空空,只有两片
⽑打着旋地往地上落——
呢?
她忙喊:“清清?清清?于清清,呢?”在后院侍弄菜地的于左键扯着嗓子答应:“怎么啦?”
张⽟屏心痛地一跺脚:“刚杀完,还没褪⽑呢,一转眼儿就没了!清清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她男人这时候擎着沾満了泥的手走到前院来,寻思了一会,惋惜道:“唉,八成是给⻩鼠狼叼走了——我前天收拾咱家草垛的时候,可就看见了一只⻩鼠狼,油光滑亮的,蹿出来吓了我一跳!”
张⽟屏张了张嘴,半晌才说道:“⻩大仙啊…唉。倒霉,让⻩大仙叼就叼了吧,我再杀一只。清清那孩子又跑哪去了?”
于左键向屋后一指:“又跑后山玩去了吧。”
张⽟屏这才放下心来,一边往舍走,一边跟她男人抱怨:“哪玩去不好,非往后山跑,一片坟地。去年老李家又回来起了个坟,死的还是个孩子,煞气重…冲撞个好歹怎么办…”
“我可不信那玩意儿。”于左键嘟囔了一声,转⾝回了屋。
…
…
于清清倒提着,一路小跑上了山。又转头往后看了看,确定没人跟来,才大口大口地
了一会儿,接着又开始继续走。
绕过一片林子,一片草甸就出现在眼前。穿过这片草甸,又是一条解了冻、潺潺流着的溪⽔。她小心地踩着石子过河没弄鞋子,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片坟地。⾼⾼低低的十几座墓碑,掩蔵在枯草当中,显出颓败的气象来,似乎已经一年多没人打理了。小姑娘慢慢走到一座新坟旁边,坐在厚厚的枯草铺成的垫子上,长长出了口气,又捏起拳头敲敲自己的腿,抱怨似地说道:“可真吓死了我了,差点被我妈妈看见。”
想了想,又苦着脸:“回去还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呢…跟她说被⻩鼠狼叼走了,我来追⻩鼠狼了,你说她能信吗?”
她周围空无一人,只有一块新立的墓碑与尚未长出新叶的树木。再配上晨风从林间穿过时带来的哗哗声…画面有点儿诡异。
小姑娘托着腮帮想了一会儿,才因为寒冷而发红的脸蛋儿,豪气地一挥手:“不管了!就这么说吧!”然后就把那只
,搁在了墓碑后面的坟堆旁。
大约过了两分钟或者更久,在小姑娘不耐烦地轻轻踢了踢坟堆旁的一块新土时,⾝下面的地面开始不安地翻动起来。
就像是有只蔵下土下的小动物因着chūn天的气息苏醒,正试着拱翻⾝上沉重的负担,混杂着腐烂枯叶的泥土被顶出了一个小包。
而后…一手指破土而出。
紧接着,是第二、第三
,乃至一整个手掌。
一只手,从坟堆旁钻出了地面。这是一只修长⽩皙的手,细腻光滑。似乎应当属于某个家境优渥、不曾体会生活辛劳的年轻人。但眼下出现在坟堆旁的泥土里,却只教人觉得浑⾝发冷、yīn风阵阵。
然而于清清的脸上却现出喜的神sè来。小姑娘忙把那只
推得离它更近了些,嘴里说道:“这呢,大笨蛋。”
手四下摸索着,终于握住了脖。而后猛一用力、向后一缩,整只
都被拖进了土下,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
清清捡起⾝边的一枯树枝,俯下⾝子往洞里捅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悻悻的神sè,酸酸地说道:“你的胳膊可真长。”然后她又看了看自己裹在厚厚的红棉袄的小胳膊,嘟囔道:“我也想快点儿长大,那时候我就能自己杀
给你吃了。”
小姑娘在微寒的风里自言自语,过了一会又跺跺脚、红彤彤耳朵,捡起一
树枝丢飞了停在树上的一群⿇雀,显得极其无聊。大约十几分钟之后,她终于忍受不了这样枯燥乏味的气氛,俯下⾝对着那个洞口,将手放在嘴边拢成一个喇叭:“喂喂喂——!吃完没有啊!吃——完——没——有——啊!”
洞⽳里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那只手再次探出地面。
五手指灵活地晃了晃抖落指
里的土渣,便将食指和拇指一屈,做了一个“OK”的手势。
于清清这才心満意⾜地重新坐回草垫上,从小棉袄的兜里掏出一张田字格本的纸来仔细地展开。而后脸上的神情变得郑重而严肃,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慢慢问道:“6加6加6,等于几?”
那手先握了一个拳,然后又张开了食指和拇指。
清清睁大眼睛:“对,就是十八,可是我是慢慢数出来的,你是怎么算得这么快的?”
手摊开了五指,开始轻轻低快速摆动…小姑娘知道,他的意思是“这事儿现在说不清楚”
于是她哀怨地叹了口气,又继续下一道题目:“9加9…唉,算了,你肯定也说不清楚。”小姑娘又习惯xìng地托起下巴,幽幽说道:“我妈妈说明年送我去上学前班…学前班的老师肯定能告诉我怎么算吧?”
“可是我去上学的话,谁来给你找吃的啊。”
这一次,那只手没有立即作出反应,反倒是微微僵了一僵。然后它的手腕翻转,用食指慢慢地在地上写了六个字。
这六个字写得歪歪斜斜,然而笔画清楚,⾜有半只巴掌那么大,似乎是为了让小女孩看得更清楚一些。
于清清皱起眉头仔细看了一会儿,为难情地说道:“你写的是字吗?可是…我不认识字呀。”
于是那只手五指并拢,掌心向下挥了挥。
清清想了想,忽然睁大了眼睛:“噢!你是要去我上学,学会了写字,就能看懂了吗?”
手飞快地做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又点了点地上的那六个字。
于清清笑嘻嘻地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我把这几个字记下来——诶?倒数第二个字我认得,是个‘一’字!”然后她用一支铅笔仔仔细细地把那六个字临摹在田字格的纸上,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呼…好啦,我该回家了,不然妈妈又不许我来了。我把这张纸带在⾝上,上学了我就让老师教我——你要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拜拜啦!”
随后她小心地把折好的纸揣进⾐兜里,才三步一回头地下了山。
而那只手像是顿时失掉了力气,在地上搁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抹掉了字迹,缩回洞里。不多时,大团的泥土涌了上来,又将那洞口堵得严严实实,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