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8节:救赎
第46节:救赎(1)
你出去。对视了好久,我偏过头。他不说话也不动。
不走我走!我拔脚就走,他伸手一捞,捞了个空,我夺门而逃。
一天还没过去,我又回到那个跨院,抱着膝盖坐在墙角,我想疼了脑袋。是我把自己拐进一个枷锁里,挣不挣扎都会很疼痛。都是他的女人,谁又比谁多了少了?今天陪着谁,明天又换成谁,对他来说太正常了不是吗?我凭什么要求不一样?就为了这身嫡室的行头?只是一身皮囊,换在谁身上还不都是一样呢?
心脏像被两只手反复着,我浑身麻木。难道我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地呆在这?继续帮助这个不属于我的人?我果然不是个幸运的人,大老远穿了来,竟然只穿成了他生命里的番外篇!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闭上眼,一束光被带进来停在边。
你要在这躲到什么时候?他声音尴尬,你是只在意那件事,还是…
…
你就这么介怀?
…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得这么计较?
是!我在意,我计较,我气死了,你可以走了吧?我仍旧闭着眼。
他不出声,突然拉过我使劲带入怀中,我吓了一跳,想要躲,却被他把头紧紧箍在前,耳畔传来他发自
腔的声音:你会生气?没想到我竟等得到今天。
他的味道让我有一瞬间的迷糊,可是那不在乎的腔调又带给我一阵锐痛,我使劲推开他:你连这个小地方都不留给我吗,你还要我躲到哪里去?
她…咳,我也没法跟你细说,可是除了这回,之前我谁那儿也没去过,你自己好好想想。
这算什么意思?难道还要我感激涕零外加愧疚自责么?我无法告诉他,如今的我已不是当初的我了,这件事就像一把落在大海里的锁,无论多久都会一直锈死在某个角落。
胤祥,我开口,没有叫他爷,跟着你,真是太苦了。他大惊,眼底一点点透出一种痛楚,不亚于我眼底的。我的五脏六腑好像被谁用手掐了,此起彼伏地疼起来。
我继续说:求你放了我罢,就把我锁在这个小院里也行,我受够了。
良久,他顺下眼,低声说:是,我让你过得这人不人鬼不鬼的苦日子,是我对不住你。可是雅柔,有你陪着,我便能减去很多的苦,你就当全我一个私心,行吗?
你先全我一条命吧,我怕是没有那命陪下去了,反正也不差我一个不是么?
你竟然介意到这种地步?
我不介意,有什么好介意的,以前也是这样的不是么?我没有资格让你冰着她们,只是我自己想躲开,这也不行?我开始困倦了。
不行!你是这府里的嫡福晋,你不是她们。他猛地抬眼,死死瞪着我。
我实在忍不住了,一股酸热从心口直冲向眼睛: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这身皮么,随便换了谁来都行,我不比她们多什么,我没那个道理占住你!你是这府里的天,可我不想在这天底下活了,行不行?
雅柔,你不一样,不是你占住我,是我占住你,我命里有你,谁也换不了。我是天,你就是地,你不活了,你倒叫我如何自处呢?他向我伸出手,带一点哀求。
再次被他拥入怀中,我陷进无限彷徨。现代的灵魂让我伤心至此,古代的身份又不能不学着释怀,归结底,是我放不开他。
又是两个月过去,我没有搬出跨院,隔绝外界的一切也很难抹掉阴影,只要想到原来的屋子,我时常忍不住一阵干呕,胃搐着。天气炎热,四王爷府差人送来帖子,去年新进去的一个福晋诞下了未来的乾隆皇。我看了这个,想起两个月前的八福晋,再想像一下那个波澜不兴的四嫂,不由得自我取笑:我还真不孤独。
一个雨天,我坐在亭子里看书,远处两个人撑着一把油伞走过来,到了跟前吃力地蹲身一福:
海蓝给福晋请安。
救赎
大下雨天儿的,侧福晋不好好养着,怎么出来了,受了凉大家落不是。我没抬头,淡淡地说。
海蓝知道福晋在这里,特地来找福晋聊聊。她恭谦有礼,并不拐弯抹角。
我放下书,冷笑一声:这倒难得了,从我进这府里,跟侧福晋说得上的话,恐怕十个手指头也数得过来吧。有什么要求但说无妨,我再不济也尽量足。再不,去跟爷说也许更直接点。
她似乎对我的反应早有预料,轻轻一笑,手里一个绢包放在石桌上:有样东西,海蓝今要物归原主了,请福晋过目。
我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是很厚的一叠整整齐齐的书信,字体是胤祥的。随手拿起一封,期是康熙四十二年正月二十,两张八开大小的白纸,一张抄的
文,每一个字有铜钱大,笔画走势清清楚楚。字下另着蓝笔标注汉译,音译,以及力道的着重点。另一张是前一张全文的汉字,同样是每字铜钱大,另标练笔需注意的地方。两张都做成字帖的样子,一目了然。内容是《诗经·关雎》。
第47节:救赎(2)
再看别的,《汉广》、《柏舟》、《野有蔓草》,每天都是一篇诗经。我莫名其妙间,翻到一个小信封,打开上面写着:雅柔,见字如面,近来山东赈济事多繁杂,恐半年之内不能归家了。我出门前的话你可还记得?随信寄去我每天抄写的诗经汉文各一篇,你照着练,写好了寄回给我看看,这样你可以打发无聊的日子。我看了你的字笑笑,也能多些消遣。家里的事不必担忧,一切我心里有数。
又一篇:雅柔,前次的字贴已寄去一月有余了,你可有写?怎么至今见不到回复?赈济发放已毕,我在这里常无聊,再寄几篇给你,一并写了寄来。
我看到这,再也看不下去了,海蓝微笑的脸让我心头涌起一阵寒意。这就是瑾儿出生那一年的信,胤祥在山东近四个月,整整一百篇诗经,她竟然扣了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那时我与胤祥之间是完全的空白,从不知道之间还有这点点墨迹!
福晋一定想问,我为什么现在还要还给你?她的语气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
愿闻其详。我冷冷地说。
我不说谎话,对你,我想不透得很。她的脸仍在笑,眼神却冷冽下来,你表面无争,却样样手到擒来。我早你三年入府,三年,我花尽全部的心力来帮爷建这个府。建好了,你就来了,嫡位正座,无人能及。我不在乎,我有爷的心,我要的也只是这个。可是那一年我看了这些信,我就想不透,怎么悄没声的心就变了?而且是对你这个自杀抗婚的人!
她把眼光从信上转移到我脸上:还记得那年在畅园么?
我一哆嗦:畅园?是你?
她摇摇头:不是我,是巧姑娘。她一直对爷存着一份心,你为了十二阿哥自杀的事是我告诉她的,她知道那天是十二阿哥当值,故意引你碰到他。我作壁上观,没想到爷竟连这个都不追究,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你看,别人得也得不到的东西,你居然不放在心上,就是那个核舟啊。是我让巧姑娘送去给你的,爷在我屋里看到那个,脸青得吓人,当晚连饭都没吃。于是白天我就给你送回去了,风雨同舟,呵呵,海蓝是什么身份,怎么当得起一个'同'字?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这些事你还记得真清楚。
当然,因为这些年这些事时时都在我心坎儿上转。她抚向自己的肚子,这个孩子是我跟爷求来的,我要补偿我丢掉的那个苦命的孩子。
我有些惊讶,她苦笑:你以为头些年我宠擅专房么?你错了,那个时候爷几乎每天都躲在书房里。所以我怨你,怨你自作主张毁了我的孩子;怨你不识好歹还连带阖府犬不宁;怨你根本不懂心疼他还占着他占着这个位子!
没有人能够自然地听完这样一大篇指责:指责你摧毁了她的一切,还不以为然地以为自己才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人!她几乎给了我这种认知:认知我是个多么不堪的女人!我辜负了胤祥的错爱,我践踏海蓝的真心,我甚至还把一个妍月带进这样的牢笼。这样的我,以伤害别人为前提,活着岂不是一种罪过?
够了!我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强迫地让她的思想汩汩进我的意识里。
请福晋听海蓝把话说完,虽然怨你,可海蓝对你也有一些感激,你多年抚养瑾儿,海蓝不胜惭愧。还请福晋今后多多照拂弘昌和这个孩子,海蓝别无所求。今这些书信物归原主,是海蓝向福晋赎罪,赎以前痴心妄想之罪!
她站起身,仍旧稳稳地福了一福:海蓝这就要回去了,福晋保重!说完她缥缥缈缈地远走,清晰的身影在我视线里渐渐模糊,直到化在雨雾里…
周围很冷,可我心里的寒意正被一点点驱走,一百张诗经,一百封短信,字字珠玑,充斥着一股温暖溢全身。我抱着它们跑到书房,穿着米
长衫的胤祥正在练字,因自信而微翘的嘴角和专注的神情让我感觉好像我是第一天认识他。轻轻敲了一下门框,他抬起头,微笑:下着雨呢,怎么又跑出来了。你那身子也不知道仔细着。
我走过去:我来找你说句话。
哦?是好话就说来听听。他挑挑眉毛,促狭样儿逗得我忍不住一笑。
算是句好话吧,我说,我从来没像现在看你这么顺眼过。
顿笔写完最后一横,他用笔杆子点着我说:不胜荣幸!
走过去看他写的字:无穷山,无边往事,一例冷清清。试倩玉箫声,唤千古,英雄梦醒。
可好?他问。
我可评不来这个,只觉得较之先前多了点柔媚在里面。
柔媚?看来我是太憋屈了。他哈哈大笑。
我把那一迭信给他:你看,这字贴我找出来了,你教我可好?
第48节:救赎(3)
他说:有我这个活字贴在这呢,那个你自己去练。来。他拉我到他臂弯下,右手握住我的,一挥而就,一个纷繁复杂的文字跃然纸上。
这是个什么字?七弯八拐,这么麻烦的。我皱着眉使劲想,好像在哪见过。
他点点我的头:你也学了这么久,这个字还不认识?依我看,你别的也都不用学了,只把这个认得就好。这是个'祥'字。
我眼前突然划过海蓝的脸,右手腕处没来由一阵刺痛。看着他的笑眼,我说:这个字,不认也罢了,反正我现在也不会绣荷包了。
握着我的手一松,笔顺势滑了下去,掉在纸上墨点四溅,触目惊心。他捧起我的脸:还在怨我?
我摇头:不是怨你,我也说不清,'己所不,勿施于人',你说,我是不是个不堪的人?我总是很会给自己找借口,其实她们的日子又何尝不是一样。要我不在意太难了,可我本就不该在意是么?我语无伦次,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
他惑地看着我:我听不懂,你怎么会矛盾至此?我只告诉你,娶
纳妾,传宗接代,是男人的任务,尤其是我皇家的男人。可是人心总归不能掰成几瓣儿,我能对所有人尽力,却只能对一个人尽心,既然不能尽心的,就必须尽力!你明白么?
我拼命点头:我懂,我也必须懂,是吗?只是得着你的心的那一个,不是要成为众矢之的了么?
他微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女人的想法我也不能明白。你,觉得不值得么?
有些话有些表情,其实已经在心里转过千遍万遍,但是一旦亲听亲见,还是会洋溢出很震撼的感觉,我惊喜地抬眼看他,又转过身去:不,我还是赚了呢。
他从后面环住我,脸埋在我的颈窝里闷笑,手滑向我小腹:这个,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疑惑地回头:你怎么知道的?
蒋太医又不是哑巴。
我不好意思起来:我知道的时候,还恼你呢么。
那这有多久了?
有一个半月了。
那还不是恼我的时候有的?我说,这个不要了吧。他轻轻在我耳边说。
我一惊:这倒奇了,这话从何说起呢。
他扳过我:你不知道,上回生弘暾的时候,几乎摸不到你的脉相了,唬得我魂飞魄散。月里又让我累得你落了病,你天生就有内寒之症,这一个来得这么急,还是不要了吧。
不,我一定要他。我笑得固执,额头贴上他的角,他温润的气息吹过来,让
屋都充
暖花开般的味道。
自那起,海蓝没有再踏出她的院子一步。我每天以十足的精力来
接我的第二个孩子,我有预感,它可以顺利地出生,健康地成长。胤祥其间进了几趟宫,现下的气氛远不似之前那么紧张了。偶尔,康熙还能捡些闲事夸奖他两句。太子自复立以来每况愈下,越发地不适合那个位子了,朝堂上现下最锋芒渐
的要算办事认真的四王爷。听胤祥说他办了几次外朝进贡的事,康熙对他愈加器重,时常赞他老练沉稳。我看胤祥说起四王爷时的样子,心知他大概是有了谱了。
第八个月上的一天,天阴沉沉的,闷气得很,我闲来无事,把那准备好的小衣服小鞋子拿出来看了又看。胤祥坐在炕桌另一边,翻书找典故,说是要预备出名字来,一连说了好几个,我听着都不好听,我说:你看看还是四爷家里头会起名,弘晖弘时弘历,念起来都上口得很,到咱们这都这么拗呢。其实我是想说,那弘历的名字多好,大富大贵个皇帝名!
他撇嘴:弘历也是老爷子给起的,只说老爷子偏心吧。你说不好,喏,你来选一个。
我转转眼:好吧,怎么我也是当额娘的,我就闭着眼睛选一个,选到哪个算哪个,不改了。说完我闭眼晃了晃手指,点上一个,就这个了!
他一看:弘晈,好,就这个,还是你会选。
正说着,碧缕惊慌地跑了来:奴婢无状,跟爷和福晋回话,蓝主子怕是要生了,这会子疼得厉害呢。
我跟胤祥对看一眼,吩咐下去:收生嬷嬷是现成的,只遣个人去请太医来就是了,你们屋里都是有经验的,总该知道预备什么吧。又对胤祥说,爷去看看吧,在那也给坐镇惊。
他点点头,带着碧缕一同去了。我收拾完小衣服,继续坐在那看书。过了好几个时辰就听得外面糟糟的,叫喜儿出去打听回来说海蓝那边一直险得很,具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我突然心里烦躁,想站起来走走,走到门口却掉了帕子,下意识去捞,不妨头脚下一滑,我带着
心恐惧,重重跌在地上…
啊!我第无数次痛叫出声,心中的惶恐让疼痛一波一波来得更甚,残存的意识充绝望,我太怕失去这个孩子。可是到我陷入黑暗之前,我始终没有听到那一声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