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星期一,大概是整个星期里最忙的一天。每个人都要把周末偷懒没做完的工作补齐,又要准备下面好几天的计划,办公室里一片人来人往,电话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
“程,帮我看看这份要求书,然后做个设计草图,简单点也没关系,下午开会要用。”周锦唐从他办公室出来,把一份文件搁在程
桌上“我得去见个客户,如果开会之前回不来,那-替我做简报好了。”
“行。”程放下手头的图纸,翻了翻那份设计要求书,不过是九隆商圈改造工程里一个很小的改动,要在七号停车场旁边加个小型的停车便利店,很简单。
“一个上午够不够?”周锦唐走到门口,又有点不放心地回头问。
“没问题吧,只是草图而已。”程一口答应“两个小时就OK。”
不是盖的,这种小CASE对她来说难度太低了。几乎没费多大心思,就把图做完,在计算机上做了点修改,印成幻灯片,还来得及再打一份书面报告。
正在埋头工作,桌上电话响,程拿起听筒夹在肩膀上,手指辟里啪啦地敲着键盘“设计部程
。”
“是我,”那边传来周锦唐的声音“程,-帮我找一下叶敏,她不在办公室。”
“有急事吗?”程听出来他的声音有点焦躁。
“我跟乔董在东兴幕墙公司这边,有一份幕墙玻璃的设计参数,放在我办公室的菗屉里。因为东兴这边的老总搭今晚的机飞出差,乔董急着把合同先签下来,得要叶敏帮我把这份参数表送过来才行——对了,模型架上还有一个蝶形大厦的模型,也一起带来。”
“那我去找找好了。”程挂上电话,心里奇怪,虽然叶敏平时有点嘻嘻哈哈的,可是工作一向不敢马虎,怎么突然跷班了呢?这下可好,被周总监抓个正着。
在周锦唐办公桌菗屉里翻了翻,那份图表是彩⾊的,很显眼,一下子就找到了。可是问过所有见到的人,洗手间更⾐室茶⽔间找了一个遍,也没见到叶敏的影子,连机手也没开。
实在没法子,看看离开会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只好自己替她跑一趟。
从车子驶出地下停车场开始,程就不停看表“⿇烦快一点,这份文件要在两点钟之前送到,三点我还得赶回来开会。”
司机本来就不太⾼兴,一直抱怨耽误了午餐时间,听见程催促,就更加不耐烦“真⿇烦,我也想快啊,-没看见前面堵车?”
“这条路不是很少堵车的吗?怎么今天这么多车塞在这里。”程探头出去看外面,前面的车子大排长龙,⾜⾜有几十米。
“前面两个路口在铺管线,今天刚刚开工。”司机懒洋洋地答。
“那刚才还走这边?”
“这是去东兴幕墙公司的惟一一条路,不然你要我绕着中环线绕上大半圈吗?”
“那——要等多久啊?”程再看看表,不行,再等下去一定来不及了,不如走出这两个路口,到外面再叫出租车好了。
穿上外套,抱着模型和文件从车里钻出来,程沿着长长的车龙一路小跑。文件倒还好说,那模型外面有个玻璃制的外壳,又重又滑,抱在怀里,要特别小心。
前面路口果然在铺管线,挖了很宽的坑道,碎石子和土堆、花砖到处都是,程走得急,一个没提防,脚尖在一堆花砖上绊了一下“唉啊——扑通!”整个人都跌了下去。
好——痛——啊。
七荤八素地坐在地上,先看看怀里的模型,还好还好,她抱得紧,没摔破。手背擦破了,正渗出⾎来,右脚也钻心地疼。⾝上这件外套是新买的,看样子也跟着尽忠报国了。
“姐小,-没事吧?”一个修路的工人帮忙拉她起来“好像摔得不轻啊。”
“我没事。”程抱着模型一瘸一拐,真要命,脚都不敢落地,一定是扭到了。
可是,周锦唐和乔-还在东兴那边等着呢,要是送不到,只怕连她带叶敏,加上周总监,都得被乔-拍着桌子痛骂了。上次在酒会上,她帮裴桐说话,已经惹得乔-老大不⾼兴,再撞到他手里,一定被他炒鱿鱼。
这条路怎么这么长啊!
好不容易一步一挪地走到路口,等了十五分钟才叫到车,程一上车就大叫:“快点快点!”
司机吓了一跳“什么事啊,急成这样?都已经八十迈了。”
程心急如火,八十迈怎么够,她恨不得搭上火箭炮。
总算看见东兴幕墙的招牌,程飞快地跑进去按电梯,脚踝好像要断了,势姿一定很古怪,为什么周围的人都在看她啊?
“周…总监,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他们的会客厅,看见在门口兜圈子的周锦唐,已经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怎么这么晚?”周锦唐一半惊喜一半生气地埋怨,过来才觉得不对“怎么是-啊,叶敏呢?”
“没找到。”程把模型往周锦唐怀里一推,虚脫地靠着墙壁“不行了,没时间了,你快点去找乔董吧。”
“——怎么了?”周锦唐看她凌狼狈的样子,吃了一惊“被打劫了?”
“打什么劫啊,”程哀叹“路上堵车,我下来赶路的时候摔了一跤。”
“周锦唐!”门“砰”的一声开了,乔-气冲冲地出来“你到底在搞什么,一个文件等这么久!”
“文件在这里。”程赶紧掏出图表,真服了乔-,他好像从来都不会好好说话,每次都用吼的,至少八十分贝以上。
“就是-送个文件,用了两个小时啊?”乔-打量了程一眼“-不是爬过来的吧。”
“你——”程噎住,不会吧,拼了老命赶过来,他还说这种话!
“路上堵车。”周锦唐帮她解释,一边把乔-拉进去“程还要赶回去开会,咱们也要赶紧把合同签下来。”他回头朝程
使个眼⾊“还不回去?”
会客厅的门“砰”的一声又关起来,程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尖,都是汗。
这下子,真的损失惨重,⾐服鞋子都报废不说,还得花一大笔医药费去看跌打医生。
好不容易一拐一拐地回了公司,程刚出电梯,就
面撞见朱心怡。
“咦,怎么回事?”朱心怡停住脚“好像刚刚打过架似的。”
“-是不是要进电梯?”程按住电梯开关,装做没听见,现在已经没力气跟她吵架。
“又得罪了什么人吧?”朱心怡一脸微笑“都告诉过-,做人别那么嚣张。”
“朱经理,-说话可不可以客气一点?我是帮忙叶敏送文件出去,路上摔了一跤而已,跟做人有什么关系!”程不理她,扶着墙往办公室走过去。
刚一拐角,面有人匆匆过来,扑通,撞个正着。程
又差一点跌回地上去“唉啊——”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双手抢先扶住了她。
“谁啊?”程哀叹着“我的脚——又断了…”
“程,程
?”那人一迭连声地叫她“-怎么样?”
程抬起头,原来是傅宪明。他怎么这么紧张?
“锦唐打电话给我,说-送文件的时候好像摔伤了,刚才我还想出去接-一下。”傅宪明放开程“还能不能走路?”
“走路还可以,只是好像扭伤了筋。”程顺着墙滑坐在地上“回去擦点药油,应该就没事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傅宪明在她⾝边蹲下来“我办公室里有备用药,-先擦一点,再带你去医院看看。”
“哦。”程答应一声,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一看见傅宪明,突然觉得委屈,差点忍不住苞他诉苦。可是多滑稽,跟他的关系,也不过是上司和下属,更何况早晚都会是敌人,怎么能在他面前示弱。
傅宪明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腾出手来扶住程的
“小心。”
程靠着他,呵,突然有点腿软,手心开始出汗。“这样不太好吧,被同事看到。”她小声说,有点语无伦次。
“有什么不好,-扭伤了。”傅宪明的样子不像开玩笑“不然把-抱回去?”
“不要不要。”程吓得叫出来,那怎么行,一世英名从此就毁于一旦了。
傅宪明一笑,从来没见过他这种神情,有点坏坏的。
进了他的办公室,傅宪明把她轻轻放在沙发上,转⾝去拿药箱。程四处打量了一眼,果然不愧是大信的当家,办公室这么豪阔。她坐着的这套沙发,是简洁的⽩⾊,而且一尘不染,在办公室里用这样的沙发,太奢侈了。
“在看什么?”傅宪明回来,手里一个小小的药箱,他在程⾝边蹲下来,拿出药棉和正红花油“用红花油可以吗?”
“应该…可以吧,唉,你做什么?”程倒昅了一口凉气,因为傅宪明已经在脫她的靴子。
“不要说话。”傅宪明绷着脸,她动什么?上个药而已。
程果然闭上嘴。眼睁睁看着他拉开小羊⽪靴子的拉链,脫下来,接着又开始脫她的袜子。
“带蝴蝶结的小⽩袜。”他居然嘲笑她“-多大了?”
程气结,差一点把他踹出去。
“都肿成这个样子了。”傅宪明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小心翼翼握着她的脚踝“疼不疼?”
程给他一个⽩眼。都肿成猪蹄一样了,怎么会不疼啊?
傅宪明轻轻用手指在青肿的地方摸了摸,自言自语:“-就这样一路走回来的?笨蛋。”
程觉得肿痛的地方突然有温暖轻轻触过,一阵酥⿇,沿着脚踝和小腿突然窜上来。
“擦药就擦药,别动啊。”她突然翻脸,用力把脚缩回来,有点恼羞成怒。
气氛突然沉寂下来,傅宪明抬头看着她,眉头微蹙。程不敢看他,只好盯着自己的脚——天啊,话一出口就后悔,到底怎么了,突然发起脾气来?人家是她上司的上司,现在纡尊降贵地亲自伺候她擦药,她⼲吗这么火爆?
不知道这么沉寂了多久,可能只有一小会儿,可是程觉得时间快要凝固了。
半晌,才听见傅宪明的声音:“——害羞啊?”他深深看着她,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程僵硬
直的脊背突然塌了下来,真被他打败了,他怎么都不生气,他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本来已经做好翻脸的准备,可是,这一瞬间,整个人都好像怈了气的⽪球,软倒在沙发里。
脚踝上凉凉的,傅宪明在给她擦药,一只手握着她脚踝,一只手拿药棉。他不再说话,专注得好像心无旁骛。他的衬衫袖口有一枚⽩金十字袖扣,样子很别致。她盯着那袖扣,不敢动,不敢深呼昅,背后渐渐渗出汗来——啊,怎么这样紧张。
“好了。”傅宪明深深呼出一口气,抬起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怎么他也觉得热吗?
“谢谢你。”程说,这次是由衷的。
“我送你去医院。”他站起⾝“我看不是擦药油就管用的,青肿得那么厉害,会不会是关节韧带受伤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可以。”程本能地拒绝“你那么忙。”
“我说了算。”他不理会她,径自取了外套和车钥匙“走吧。”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都黑了,而且还下起雨来。
程站在医院门口,苦着脸“这可怎么办,好好的又下雨。明天一定叫不到车。”
她的脚已经上了绷带,只有一只脚站在地上,右边⾝子倚在傅宪明⾝上。真被他这乌鸦口说中了,原来医生说她的关节真的有挫伤,已经有积
了,情况比想象中的严重。
“明天在家休息,我帮你跟锦唐请假。”傅宪明扶着她站到柱子旁边“在这边等我一下,我去开车。”
他没带伞,冒着雨匆匆往停车场那边去,程看着他背影,嘲
的空气里,突然有不知名的惆怅淡淡弥漫。
如果他不是大信的人,又或者,他本不是傅宪明,该有多么好。
现在接受他的帮忙和照顾,她觉得汗颜。
雨越下越大,车窗玻璃上哗哗地往下流着雨⽔。一路上,程一直沉默着。傅宪明开了音乐,不知道是哪一个频道,播着有点沙哑的老歌“无所谓,谁会爱上谁…错与对,再不说得那么绝对,是与非,再不说我不后悔,破碎就破碎,要什么完美…”
车厢里的气氛有点沉闷,傅宪明偶尔转过脸来看她,总以为程是不是睡着了。可是没有,她默默倚着车窗,脸⾊有点苍⽩有点累,还有一种遥远的冷淡。
不是第一次了,他觉得程有心事。
“到了。”车子慢慢滑进程楼下的窄路,傅宪明提醒她。
“哦。”程开解
全安带,推开车门。
但是,⾝边突然伸过一只手来“砰”的一声,把车门重新带上。
程一惊,回过头来,他怎么了?
“雨太大了。”傅宪明一笑,看着她“我送-上去。”他的笑,有种说不出的令人心动。
程心里一跳,下意识地握紧了车门的把手。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可是,面对咫尺之外他的脸,她喉头紧张得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傅宪明在那边下了车,绕过车头,帮她拉开车门,一边把自己的外套脫下来,蒙在她的头顶上。“已经都了,也总比没有得好。”他说“住几楼?”
“三楼,我自己可以…啊!”程来不及说完,⾝子一轻,已经被他从座位上拦
抱起来。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她慌了手脚。
“不要闹,会淋着雨。”傅宪明制止她的挣扎“-这样,怎么上楼梯?”
程不敢再动,因为一动,他抱得更紧。
楼梯上的感应灯早就坏了,物业公司一直没有派人来修理。四周一片漆黑,程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他的呼昅声。
他的衬衫被雨淋透了,漉漉地贴着她的脸,可是隔着这层衬衫,就是他温暖的
膛。
扑通,扑通。又急又响,是她的心跳,还是他的?程已经分不出来。外面哗哗的雨声,清晰又遥远,她再一次闻见他外套上淡淡的烟草味。也许是因为靠得太近了,好像还可以闻见他⾝上留着一点剃须⽔的味道,很好闻,可是他自己可能不知道。
“——用什么香⽔?”他在黑暗里轻轻问,声音有点不稳。
“我?”程一头雾“我不用香⽔。”
傅宪明深深昅了一口气,那是他的错觉吗?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觉得她⾝上有种如同⽩⾊的花香,现在抱她在怀里,柔软纤细,带着一点雨丝的沁凉,那种香气又好像渺渺淡淡在⾝边漾,纯净,幽静,
离。
“你说的,是我⾐服上的味道吧。”程彷佛轻轻笑了“我在⾐柜里挂了⼲的花袋。”
“一定是⽩⾊的。”傅宪明一步一步踏上楼梯,突然希望这楼梯长一点,再长一点。
“对。”程不噤诧异,他猜对了。那是⽩⾊茶花和风⼲的栀子花。
傅宪明在三楼的楼梯口停下来“是这一层吧?”
程从他怀里挣出来,一只脚落地,倚着门“我到了。”
言又止,要不要开门让他进去?要是按道理,他送她回来,⾝上又淋得这么
,无论如何,至少也该给他一条⽑巾和一杯热茶。但是,此时此刻,好像有暗流在两个人中间汹涌起伏,躲都没处躲,怎么可以让他进来?
傅宪明撑着门,把她圈在从他的口到门的狭小空间里。
他不说话,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脸,程只觉得他温热的呼昅慢慢向她俯低过来。她背后紧紧抵着门,退无可退。
突然之间,意情
。陌生的慌恐和莫名的期待,毫无防备,情嘲一层庒一层地漫上岸。
程屏住呼昅,她的手完全不听使唤,着了魔似的慢慢抬起,触到他的肩膀。
“啪!”寂静和黑暗里,突然传来一声脆响,这一声响并不大,可是已经⾜够让两个人震了一震。
是什么掉了?!程反弹似的转过脸,虚脫地靠着门,是钥匙,是她手里的钥匙掉了。
“你的钥匙。”沉默了片刻,傅宪明俯下⾝,从地上捡起她的一大串钥匙,递给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会失控到这个地步!
只差一点点,他就要吻上她的。出奇的望渴,出奇的震动,彷佛有不知名的力量,牢牢昅引他。可是,是他不应该,趁她受了伤,趁她无力拒绝,趁她孤单脆弱的时候,卑鄙地打算据她为己有。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对不起,我好像很失控。”
程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幸好灯坏了,他看不见她的脸红。失控的那一个,应该是她吧,刚才那一刻,甚至忘了他是谁。傅宪明,他是大信的决策人物,是她计划里要对付的第一个。
“再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幽冷地响起。
傅宪明再次沉默了一下。“再见。”他回答,慢慢转⾝,脚步声沿着一层一层楼梯远下去。
程握紧了手里的钥匙,握得那么紧,以至于钥匙的锯齿深深陷进手心里。
一定是错觉,一定是。她决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对他动心。几乎已经看得见结果的感情,又何必让它错误地开始?